高建群：和张贤亮比书法

    几年前的一个夏天，宁夏那边来电话说，他们准备把我的一个中篇作为中宣部的９９５０工程，改成电影，这样我便和作家张敏、石岗一起，取道陕北直抵宁夏。
    到宁夏当然得参观影视城。城建在银川郊外一块荒凉的戈壁滩上，系黄土青砖堆成。城池上布满沧桑之色，城池里包着的，就是我们在新时期许多著名电影里看到的那房建构，有巩俐坐轿子时走过的墙垛，以及那位扮演白娘子的赵雅芝骑过的毛驴，让人觉得奇异极了，像走进一个童话世界。再加上那小喇叭里，在喋喋不休地重复着张贤亮的豪言——“中国电影从这里走向世界”，这种感觉于是更深。
    影视城里，有一个城中之城，是个大展室，里面陈列着大量剧照。在展室中，又有个室中之室，是张贤亮先生个人的展览馆，里面有他用过的笔，写过的手稿，以及劳改时穿过的毛裤，等等。给人印象最深的，是进门时瞅见的那张美人照。照片真大，占了几乎一面墙壁，照片上的淑女，修长、忧郁，穿一件中国式旗袍，站在一棵夹竹桃前。我脑子里翻腾着她是谁？是哪一个电影演员？这时贤亮先生说，这是他的母亲。
    第二天说好比赛书法。这“比赛”二字，其实是话撵话撵出来的。吃饭时，我谈到张老师还欠我一幅书法，是１９９１年那次答应的。贤亮先生说，他的书法比以前更好了。我说，这句自负的话，我前不久还听作家贾平凹说过，这次是第二次有人说了。我还说平凹讲过一个笑话，说他家对门住了一个老者，老者训斥学写毛笔字的孙子说，你要向对门你叔学习，你看你贾叔，一写一个黑疙瘩，也不脸红。这个笑话博得大家一阵大笑。笑罢我说，我的书法也不错，起码是常有人来求，张老师你的小说写得比我好，我承认，但是论起书法来，并不一定胜我。双方言语往来一阵，约好第二天在张贤亮办公室比试。
    办公室里很豪华，秘书小姐很漂亮。我往老板桌上一坐，打趣说，光为了这间办公室，我将来也弄个主席当当。贤亮先生说，这不是主席的，这是总经理的。我说那我就把心退了吧，我经不了商。贤亮先生说，算你有自知之明，那经商是容易的吗？我这是遗传，我家三代都是资本家。
    纸是好纸，笔是好笔，墨是好墨，印泥也是好印泥。纸往老板桌上一铺，秘书小姐一旁侍候，贤亮先生说先让我写。我说不敢，客不压主嘛。于是贤亮先生开始泼墨。
    贤亮先生先给石岗写。写的是一幅中堂，分上下联，上联是“大漠孤烟甘寂寞”；下联是“长河落日自辉煌”。字写得娟秀、才情毕露，富有文化感。小兄弟石岗善于抬举人，常说“拍马是为骑马”，把这幅字夸得像朵花一样，贤亮先生听了高兴，我听了也高兴。这本来就是一场游戏，甚至整个人生，亦无非是一场游戏而已。

 

     下来给张敏写。贤亮先生说，张敏身上有股豪侠之气，他要给写一个“剑”字。这个“剑”字写出，是有些一般化，张敏先生嘴拙，不会说，眼见有些冷场，我说，再添几句话吧。该添什么，贤亮请张敏先生说。张敏“吭哧”了半天，说，就写个“以笔作剑，横扫文坛”。张贤亮见这话有些大，顾虑了半天，不肯下笔。我说这乃是游戏耳，不必当真。贤亮先生于是挽起袖子，将这话写了。刚写毕，张敏先生高声叫道：“以后我谁也不怕了，大作家张贤亮叫我‘以笔作剑，横扫文坛’。”张敏先生高兴得有些早了，只见贤亮先生在这话后面，又有一行落款小字：“录张敏豪言张贤亮记”。“你狡猾！”张敏吼道。张贤亮答道：“我给你当了一回秘书不是！”
    轮到给我写了，内容原来张贤亮先生早已胸有成竹。纸叠成两个条幅，又折成五格，他挥笔写道：“春秋多佳日，西北有高楼。”我见到这几个字，大骇。骇的不是这字本身，而是这话。五年前在西安晚上吃羊肉串，他说他要给的正是这几字，我现在想起来了。我说起这事时，他说他早忘掉了，这些字是此刻才想起来的。以我的经验，我相信他此刻说的话。我惊异的是，人的大脑或者说作家的大脑的奇怪。
    贤亮先生写完，该我写了。我路途上饱览塞外的苍凉雄浑，昨日又在影视城做了一回白日梦，此刻正有块垒在胸、不吐不快之感，于是，提笔一挥而就，写成一幅苍老浑厚条幅：“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”。写罢解释说，当年气吞万里的赳赳武夫岳飞，站在江南岸，立志要将贺兰山踏破，结果没有踏破，而今江南才子张贤亮，一枝秃笔，雄霸文坛有年，倒真的是把贺兰山踏破了。
    我不光话说得好，字写得也不赖，再加上旁边的宁夏作家、陕西作家都说我写得好，贤亮先生一见，一屁股坐在沙发上，不言语了。“张敏你抽烟！”他是想让张敏说话。谁知张敏嘴拙，不会说。见状，我说，其实陕西作家中，有两人比我写得还好，一是贾平凹，一是程海，至于我，我写得不行，胡乱涂鸦而已，顶多按中国的中庸之道来说，我和张老师各有特点而已。
    我们第四日离开宁夏。临走时我对张贤亮说，作为一个读者，从读者角度讲，我还是希望他不做总经理而写小说。张贤亮笑着点头，说经商体验生活也是为了写小说。
    对于前不久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所谓“宫雪花事件”，贤亮先生表示不可理喻。他说他只是真实地写下对一个人的感觉而已，这有什么不对？这个人又不是坏人。在国外作家有时候也有记者的职能。
    这次我在作家代表大会上又见到了张先生，他穿了一件唐装，显得很特别，他对我说，这件唐装是他花６００多元从上海专门订做的，与上海开ＡＰＥＣ峰会时江总书记穿的唐装一模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