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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敏:方新村源流考

发布时间:2010.8.1  新闻来源:中国黄研会 浏览次数: 3891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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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世纪后期在西安北郊的文化人,左起高建群、刘民发、
 
 张敏、王西京、苗重安、崔振宽、王有政、石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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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古城西安北高南低,成威龙扑地之势。走出北门便是龙首塬。龙首塬是唐朝的国务院。左侧一箭之地有个小村子。史载名嘉庆年间成村,先叫方前头,清嘉庆年间更名方家村。早些年,这村子只有十几户人家三个姓:方、党、马。人丁不足百口。那时候,从城里割斤肉回来,须时时提防空中突然窜下来的鸟雀和身边突然跃出的野狗。往往水沸了,面条也擀成,下面的当儿,打发孩子到地里掐一把野菜回来下锅,也不会误事儿。后来城里修楼筑路占地方,便把许多城里人赶到这里,围着村子四周,一家划一块地皮,用城里拆下的破砖烂瓦,撑起一片房屋,村子便日渐肿胀起来。城里搬来的人越来越多,农民便淹没在城里人中间了。于是城里人便要成立居委会----这么多的人,没几个官管着怎么能成?
  我们家是迁往这里的第一户居民,第一为首,也就具备了某些说话的资格。三年前过世的母亲,那时候风姿可人,拖着两条乌黑油亮长及臀下的大辫子,也在居委会里谋了个什么小官。在谈及居委会名称时,成里人不屑使用方家村这个农民用惯了的名字,要另起炉灶。但起个什么名好呢?一时莫衷一是。母亲和当地农民厮混已久,对方家村这个地名有了些叫起来顺口的感情,便提议在方家村前加一个新字,叫新方家村。众人倒也无甚异议,只是觉得四个字的村名有点冗长,于是便又去掉了一个家字。那是五十年代中叶的事情,方新村这个地名一旦出世,各种地图上也就有了它的位置。如今西安,扬手挡一辆的士,“去哪?”“方新村!”便不用再说第二句话了。母亲极平凡的一生,留给历史的怕只有着这么淡淡的一笔了。
  八十年代初,这里放飞了一位姓贾的作家。他嫌这村名太土气,又没有韵味,便自己做主给这村子起名为静虚村。他事业有成,已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人物。写了本《静虚村记事》,让方家村的树木花草、人猫鸡羊满世界风光了一次。那是方家村历史上的一次荣耀,他以为方家村从此可以改一个名儿了。不料,国家民政部却从未买过他的帐。改动一个地名的权限在国家民政部手中。行文至此,越发感到母亲的伟大。她竟抢在民政部之前,实实在在的使用了一次国家权限。


贾平凹

     按照经纬坐标,方新村和方家村两个村名同时并存的这块土地,是一块风水宝地。历史是流淌的,而土地作为历史的见证却是永恒的。当你将耳朵贴在地面上,你会听到这块土地向你悄悄诉说几千年来,那些大人物的小事情和小人物的大事情。大约是在一千三百年前,这里曾经是皇家的禁地。高大的树木和碧绿的草地上,奔跑着供皇族射杀的各种乖巧的动物。那时候这地方叫西苑,是大明宫的西花园,皇家的狩猎场。就在开始的那几十年间,这里发生了两宗让现代人说起来就脸红的风流韵事。一是倜傥风流的唐高宗李治悄悄勾引他父亲额小老婆,把那他本该成为“小妈”的武则天压在大树下,让历史在害羞的镜头下,偷摄了这一幕。家风世传,子孙辈的唐玄宗李隆基在他六十三岁那年,又把二十七岁的儿媳妇杨玉环搂在了自己的怀里,算把李家的丑事扯平了。
  在这片被胭脂水浸淫的土地上,李白醉眼朦胧地踩着他的诗篇高卧花丛;吴道子神经兮兮地挥洒着丹青。俱往矣,无论是醉眼朦胧的李白,神经兮兮的吴道子,抑或是风流倜傥的李氏父子,都已经成为永恒的不朽。哦,这真是一块占尽风骚、香魂不散的土地,无怪乎贾大作家乔迁于此之后,文思大涌,张扬起他飞向世界的翅膀,敢说他没有吸了这里的地气么?
  贾大作家之后,名垂西北的大画家王有政先生,依着贾作家宅第一旁,也买了一块地皮,建起两层楼的画室。这王画家终日足不出户,沉浸在五颜六色之中。再之后,高建群就从陕北下来了。高建群蜗居陕北二十多年,榨干了毛乌素沙漠以南土地上的精华,硬是冲破了路遥之后陕北将无大作家的妄语,捧出了一本沉甸甸的《最后一个匈奴》。他来到关中地面,举目四望,仍觉得龙首塬上的方新村一带,古风犹存灵气未断,于是买房置物定居下来。
  我已在此定居四十多年,原本是一个顽愚之人,上查三十六代祖宗,均无舞文弄墨之辈。许是得风气之光,在种地、卖菜、做工等诸多工作里选择了爬格子这一行,竟也能养家糊口,真乃奇迹。拙荆张方氏乃本村土著,借她的方便,早先划了一块地皮。于是便造屋。拆拆盖盖,盖盖拆拆,凡六上六下。十余年来所得束修尽送了砖瓦窑石灰店,总算落成了一个炮楼状的建筑物,戏称文牢。闲时用皮尺拉量,在微机里计算,竟有四百平方米。于是便向世人宣称,吾没有钱却有屋,屋之宽绰,吾辈文人中绝对少有。此地屋大者,非我一家。屋大招客租赁,每月会有银子送上,坐享其成。有地方小吏,拿一块蓝底白字的“私房出租户”牌子,见门就订,收取五十元的钉牌费。钉到我家门楣,我一声喝,令其住手。小吏们百思不得其解:这多房屋竟不出租,派什么用场!查方家村一带,广厦万间,不出租者,独我一家矣。
  有我坐地虎在此,加上左边的王有政和右边的高建群,已成扛鼎之势。


高建群
 

王有政
  

      再早,有人告诉我说,邮差手持稿费单,进巷子往西边去了,西边还住着一位凭稿费活命的作家。初是不以为然。陕西地面虽大,文人也就是那么几百个有数的鬼,到了方家村地面,哪有文人不来我处聚会的道理。后来认真一问,确曾有稿费源源不断地送往巷子西头,于是,心下着实吃了一下: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!可恼这外乡旁姓居然不把我放在眼中。也罢,他不来会我,我会会他去。不说尽地主之谊,起码可以少点霸气。一日酒后,仗着酒色遮脸,敲响了他家房门。房中一对男女,均秀色可餐,文静可人。见我进门,劈面便称老师,原来是认识我的。问及曰:湍湍人流中,老师文气十足,焉有不识之理。再问及,答曰:无什惊世之作,不好意思登门。真傻的可爱。男士石岗,文人后辈英雄。现官拜《新大陆》杂志副主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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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岗与牛群
 
  三人为众,五人为群,加上资深作家赵熙,风流才女高洺;汉中才子爱琴海,延安诗人浏阳河,都前前后后云集于此,蔚然壮观已成大势。可怜那有限的风骚和香魂怕是要分配不均了。
  很多年之前,在离中国很远的地方,有个河边小村叫梅塘。那是法国塞纳河边一个不出名的地方。有一天在水磨房里,一瓶红葡萄酒,一碟花生米引来了几个法国的文学壮年。他们唱着小曲,乱扯了一阵有关女人的话题之后,突然感到生活的空虚,于是便要写点什么文章昭示天下了,写什么呢?主人左拉捋着他那两撇漂亮的小胡子想了想说,咱们就以普法战争为背景,各人弄一篇小说,让世人瞧瞧我们都是些什么人。于是乎,众人成鸟雀散,各自寻地方写了起来。这一写不要紧,《羊脂球》、《最后一课》、《磨坊之夜》等篇章都收进了世界文学史,也编入了中国的中学、大学课本,垂名千古。
  我那起名文牢的炮楼,自然要比小磨房气派了许多。我虽然没有小胡子,说不清哪一天也会挽起袖子,面对如此众多的文学精英,出一道什么题目,轰动一下世界文坛也说不定。不是有人已经惊呼,西安的北郊现象值得注意,那可是李白当年在草地上打过滚的地方呀!
  春日良宵,众人在文牢聚首,一弯残月,树影婆娑。高建群突然发问:算一算,陕西文坛上谁没有在这里喝过酒?十个指头扳倒又竖起竖起又扳倒,但凡在文坛上大小有些名气的家们,竟无一人漏网。于是便有了结论:来过一次方新村的,必带一点灵气回去弄个小名堂出来;来过多次的,回去后发现头脑特别灵光,手中的笔玩的特别顺溜,原来都是得了此地灵气的缘故呀!
  于是众人便又起哄,撕扯出一张红纸来,让高建群挥笔,要在那门楣上贴一幅对联。
  高建群虎背熊腰,一副木讷模样,然文思了得。口中念了声能行,笔下便飞出两行字来:
  大手笔写下天下无聊事小人物阅历世间沧桑情横批上写了:大隐隐于市众人一哇声喝彩,却又感言犹未尽:正经有余,风流不足。要来邪点的,不要一副正人君子模样。暗夜面南,古城紫气升腾。多少代才子佳人,朝朝暮暮,历史才回到这一代人身上,善待自家姓名之后,写两句唐朝人绝对写不出来的文字才算本事。于是我们家门楣上又有了这样一行文字:
  二五八条自摸三六九饼炸弹杠上开花说来说去,我们都行将老去,不老的将是这块土地。这地方过去曾叫过大明宫西苑,它现在叫方家村,它以后还会叫个什么名字呢?听左邻右舍嚷嚷,市上正放话要消灭这些都市里的村庄。这样失去土地的方家村,将成为方新村第一居委会、第二居委会、第三居委会。我想,随之,我这“文牢”也将不保。因为新修的单元楼,已经为我号上了一套。但是-----但是怎么说呢,这块代代相袭的风流土地,不管称谓如何改变,他将永恒。
  以土地的永恒来对照行色匆匆的我们,便让人顿生人生凄凉之感。罢了,李白诗云:人生得意须尽欢,莫使金樽空对月。趁我这“文牢”尚且混全,且丢下这支涩笔,邀朋呼类,来此小聚一场,若何?
(责任编辑:冰山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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