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岗：服饰碎语

　　三十年前，我们喜欢唱这样一首儿歌，歌曰：

　　“穿尿素袋的爱站风道

　　补金牙的喜说爱笑

　　戴手表的爱呼口号

　　穿空气鞋的爱蹦爱跳。”

　　这个歌说的是四种时髦，是七十年代的时髦。这四种时髦是七十年代早期的四种奢侈品。那时候，谁要是拥有这四种奢侈品，那便是乡间的贵族了。

　　我家隔壁住着供销社王主任的婆姨，就是一个气派十足的贵族夫人。

　　那时候中国可能不产尿素，或产得很少，尿素多来自日本，乡间传说，日本人能行,船出港时只装一船尿素袋,等将船开到中国,船上的袋子里就装满尿素了,他们是用海上的空气做尿素,卖给咱们中国人的,其实是一袋袋空气。那些尿素袋是用细纱织成,质地柔软,漂染得雪白。供销社得权力之便，等尿素到了，就将袋拆了，尿素称斤论两,散卖给贫下中农,所以，王主任的婆姨就有穿不完的尿素袋子。

　　王主任的婆姨是我们镇上所有妇女的领袖，大家穿衣、做派全学了她，镇上的桃色新闻，酸言咸语全由她来发布。她的嘴里就镶了两颗大金门牙，见人便笑，嗤嗤有声，笑完，不愿坐下，将两条用尿素袋染黑后做成的裤腿，抖得哗哗乱颤，那左腿隐约有字上书“日本制造，”右腿则写“尿素”两字，屁股上字小，写着“含氮量56％。”

　　王主任婆姨的尿素裤子，常常在风中像一面旗，鼓荡摇摆，使那些穿着黑粗布且打满补丁布衫的妇人羞愧得抬不起头，只好低着头，听她讲日本人用空气做尿素的事情。

　　有一年夏天，王主任婆姨突然穿了双满是窟窿的塑料凉鞋，在镇上的青石路面上走得山响，当时有人惊叫，王主任女人穿破鞋了，是不是王主任犯了错误，要不然他老婆怎能穿一双破鞋。那婆姨就听见这话了，扑嗤一笑，金光灿然，说，你们懂个什？这是破鞋吗？这叫空气鞋，是大城市最时兴的，不怕热，不长脚气和鸡眼，还不怕水呢。说完，就将脚伸进一个人家的水盆里，嘴里直喊，呀呀！真凉快。

　　镇上有智者很不服气，就编一首诗来，讽刺她，诗曰“空气鞋，看着飘，穿着烧，着急就用尿来浇”。

　　“飘”是关中方言，它的准确含意是什么，很难表达清楚，有点像西安人说的“扎势”，那时候，关中人将爱穿戴，讲面子的人叫“洋飘”或“飘飘鬼”。

　　洋飘王主任婆姨戴上手表可能是七二年的事情，她从来对开会之类的政治活动不感兴趣，那一年，林彪掉在温都尔汗之后，各地都开始批林批孔。王主任婆姨表现得最积极，因为她有了一只白灿灿明亮亮的熊猫牌手表，批判会上难免要高呼口号，呼口号就要举拳头，拳头一举，那只令众人眼红的手表就露了出来，在空中熠熠闪光。但令她不满的是，呼口号举右拳，而手表只能戴在左臂，但她不管这些，别人举右，她举左，一路高呼“打倒林彪，打倒孔老二”。

　　我十二岁那一年，正和我母亲站在门前，观看那些游行的队伍，队伍前有标语写着“林彪孝法孔老二克己复礼。”这时王主任婆姨走过来，露着大金牙，穿着尿素裤子和空气鞋，挥着左手，对我母亲说：“林彪羞先人了，他竟然还笑话人家孔老二夫妻不离呢，走，斗他个坏熊去。”

　　创作于1995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