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明那天,游了趟华山。
早上天空飘了阵细雨,西岳华山笼罩在茫茫雾霭当中。
云遮雾绕盘山道。
在我的前面,走着一位汉子。他走多高,脚下的云浮多高,飘飘飘渺渺,如临仙境。汉子走走停停,似乎满腹心事儿。
暮然,在西峰的悬崖边,他止住了脚步,怔怔地盯着谷底看。糟了,这人要跳崖!我赶紧上前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襟,说了好多劝他不要轻生的话。
汉子淡然一笑,说:“你弄错了,我是来祭嫂的!”在悬崖边,汉子讲述了嫂子的故事。他说俺姓米,就住在山下的米家村。
在米的记忆里,嫂长得不像北方女子,宛然一副江南才女的俊样儿,秀气而可人。
嫂过门那天方圆象看戏一样热闹。人们都想看这个在县剧团里演过梁秋燕的新媳妇。嫂拜过天地父母,谢过亲朋好友,大大方方地唱了曲《梁秋燕》选段,声音是那样婉转悠扬,悦耳动听,引得后排的人伸长脖子,掂着脚尖儿瞅。
那天,嫂特别好看。本来她那张脸盘儿,就是电影电视里最上镜头的那种美丽的瓜籽脸,再加上喝了两盅交杯酒,两腮就多了粉粉的红晕,更显得眉是眉,眼是眼。那天,米嫂并没有多少羞涩,只是满脸的喜悦,笑意就在嘴角荡开。嫂笑起来,也让人看不够。只见她红润的嘴唇微微张启,浅浅地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的细白牙齿,声音不高不低,不粗不细,不轻不重,旁人一听,心里像鸡毛羚扫一样舒服。米听村里人说,人世间有四个好听:新媳妇笑、马驹儿叫、吹铜笛、眉户调。人间这四好听,嫂就占了一半儿,心头自然涌起自豪,有几个后生,当场就起哄唱乱弹。
听米嫂,唱秋燕,
心尖尖儿直打颤。
三天两夜不吃饭,
一心想把米嫂见。
只怕米哥不赏脸,
抽尻子给咱一扁担……
嫂听了,轻轻地抿唇儿有点嗔怪地看了唱乱弹的后生们一眼,啥话也没说,只是淡淡地嫣然一笑。那一瞬间,米惊奇地发现,灿灿的阳光恰好照在嫂白里透红的脸上,那张脸越发嫩而鲜亮,仿佛用手指轻轻一点,就能点出水珠儿来。
米注意看嫂的时候,发现哥也在看嫂,哥只是咧着厚厚的嘴唇一个劲儿地憨笑。
米哥是个老实巴脚的农村人,长得五大三粗,和嫂从小同窗念书,算得上青梅竹马。嫂为了真心跟哥过日子,硬是辞了县剧团的工作,仅凭这一点,足以让方圆百十里地的乡亲折服得五体投地。用村里贾婆婆的话说:“这小两口哟,好得不能再好了!”
麻绳偏从细处断。谁也没有料到新婚七天,米哥去参加民兵爆破训练,因意外事故当场牺牲了。
米的家里顿时乱了营。
米的母亲长年是个“药罐子”,听到丧信,猛地一怔,叫了声——“娃也——”便气绝亡。医生抢救了半天也无济于事,说是意外刺激,并发了心脏病。米的你父亲也哭天哭地,不住口地连声骂:“苍天也,你个狗日的杀人不用刀!”从此,一病不起。
新媳妇过门没几天,米家连着死了两个人,对于米家来说,无疑是祸从天降。对米家这种不幸,村上有人就说米嫂命硬,是白虎星投胎,克夫伤母。一时间沸沸扬扬,竟传得米嫂谁见谁躲。
米的父亲倒是个明白人。一天,把米嫂叫到跟前,说:“娃呀,甭信村里人的胡说八道,天灾人祸,谁能逃脱?你放一百个心,为父的根本不会计较这些没道理的事。不论啥时候,在咱家该吃就吃,该喝就喝,对你兄弟该骂就骂,该打就打,总的一句话,这个家从今往后,你说了算。”
米嫂低着头,只是扑簌簌地掉眼泪。
米的父亲见米嫂没说话,又说:“你刚结婚,年轻得很,有合适的对象,尽管走,咱家决不拦挡。”米嫂仰头看了父亲一眼,还是没有说话。
米的父亲接着再说:“不过,我如今是个半条命,连炕都下不来。你兄弟今年六岁,过上一年半年,你多教他茶饭,能给我把水烧开,把生的能煮熟就成了。不知行不行?”
米嫂止住眼泪,斩钉截铁地说:“大呀,您再别说了,媳妇侍候你一辈子!”
这天,米的父亲叫过米,当场给嫂磕了三个响头。 从此,米家的重担,全落在二十出头的米嫂肩上。米哥因公牺牲,按烈属待遇,政府见月发补助,生活上不是很困难,就是操劳些。每天天不亮,米嫂就得起床,扫院子,擦桌子,给父亲煎药,再服侍着父亲喝完药,嗽完口,再去做早饭,饭做好了,再叫米起床,一家老少吃完了饭,涮锅洗碗,喂猪喂羊,里里外外,一切拾辍停当后,米嫂又该下地干活了。
米很乖,随叫随应,很讨嫂的喜欢。好吃好喝,先要给米留着。米很爱他的嫂,走哪跟哪,活像个“小尾巴”。
米哥去世后,嫂嫌晚间害怕,常叫上姑娘作伴儿。后来,过了一段时间,传说米嫂是白虎凶煞下凡后,再也叫不来人作伴儿了。米的父亲自然就想到米。
不知怎的,米到嫂的房间心里头总有点怕,耽心哥的鬼魂突然间出现,那双圆溜溜的眼珠子到处乱瞅,瞅得嫂心里毛毛的,就说:“屋里有啥么?你咋来回看?”
米才赶忙松了一口气,摇摇头,什么也没说。
米压根儿不信村里人说嫂的坏话。从心里觉得嫂没一点凶像,咋看咋像画上的仙女。米记得很清楚,给嫂作伴的第一个夜晚,他发现嫂是个挺讲究的人。嫂先帮米洗干净了脸和脚,照看着让米躺进被窝。然后换了盆清水,仔仔细细洗完了脸,才对着镜子将盘在头顶的辫子绽开,黑色的瀑布就从嫂的手中抖落开来,一下罩住了嫂的脸,只见她弯着腰,轻轻一摆头,齐刷刷地就到了脑后,很自然地在肩头散开。嫂站在床头,离米很近,辫梢掠过米的脸扫了一下,米觉得脸上一阵痒痒,伸手挠了挠。
嫂脱衣服的时候,让米用手蒙住眼睛。米觉得一种神秘,想从指头缝里偷看一看。可惜嫂的动作极其熟练,米只看到一个好看的身段和一团亮亮的白光,赶到他将一双小手移开时,嫂已钻进被窝,随手关掉了灯。
半夜时分,屋外有野猫儿叫,声音凄怪怕人。米吓醒了,掀起自个的被子,猫一样钻进嫂的被窝。嫂似乎也怕,把米紧紧地抱住了。那会儿,俩人谁也不敢出一声大气。米就这么依偎在嫂的怀里,头抵着嫂的胸。米觉得像在母亲的怀抱。母亲在世时,几乎每个晚上,都会搂着米睡觉。米从小有个毛病,不摸母亲的奶子睡不着觉。如今在嫂的怀里,米不由自主地就摸到了嫂的双乳。许是由于害怕和米太小的缘故,嫂几乎没啥反应,只是在米的小手触到奶子的一瞬间,嫂的身体微微地抖了一下,把米抱得更紧了些。米摸着嫂的奶,心里有点诧异,米记得母亲的奶十分柔软,嫂的奶却是鼓鼓的,翘翘的,象两个白面蒸馍,且浑圆光滑,乳头挺挺的,颤颤地,米的小手有些按捺不住,只好轻轻地捂着。那一刻,米感到了回到母亲怀中的温暖,还闻到了嫂身上那种沁心入鼻的香味儿,再也不觉得有任何恐慌,反而期盼着野猫子一直叫下去,自己方能让嫂搂着睡个安稳。想到这儿,米想张口叫嫂,猛然觉得脸上凉凉的,用手一擦,才知嫂在流眼泪。不知怎么米心头一热,鼻子也是一阵酸,将头抵在嫂的胸前使劲蹭了蹭。
那晚,野猫子真叫了一夜,米就在嫂的怀里做了好几个甜甜的梦。
米七岁上了学。学校离得远。嫂每天早送晚接,刮风下雨,就背着米上学校。在这期间,米家风平浪静。
放暑假的时候,米去亲戚家住了一个多月。问题就出在米离开家的这段日子里。
米回家到了村口,三五成群的小孩打老远一见米,叽叽喳喳地咬了一阵耳朵,一声“一——二”,便一起喊到:
荞麦面,
打搅团,
你家来了个黑老汉,
上你的炕,
吹你的灯,
把你嫂压得直哼哼。
米听得咬牙切齿,想冲上去打架,娃们一声喊,全跑散了。
米急火火地进了家。先到后院看了看嫂,见嫂在房里坐着做针线活儿,模样儿好端端的,打了声招呼,转身到前院,见父亲依旧躺在炕上,里里外外,仔仔细细地寻了一遍,压根儿没见什么“黑老汉”。米牵心嫂受什么欺侮,就去问嫂。
“嫂,咱家没来过一个黑老汉?”
嫂感到莫名其妙。
“村里娃咋说咱家来过一个黑老汉?”
嫂皱着眉头想了想,说:“没见过。”
“那他们咋说?”
嫂说:“不知道。”
米还想唠唠叨叨地问。嫂说:“你饿了吧?嫂给你做饭去!” 一碗油泼辣子干拌面下肚,米把“黑老汉”早忘到了脑后。
过了好些日子。一天,暮色苍茫的时分,来了个小伙儿找米嫂,这小伙儿长得黑黑的,俊俊的。米当时并没有在意。那晚嫂让米去前院睡觉,说是俩人说点事,怕功夫大了影响他明天上学。
米在父亲的炕上睡了一觉,被父亲的呻吟声吵醒了,怎么也睡不着,想到了嫂,想到嫂的床上去睡,就穿衣来到了后院。那夜,有朦胧的月光,米走过嫂的窗前,听到了异样的声音。米用舌尖舔破了窗户纸,趁着月光往里看,只见傍晚来的小伙儿正骑在嫂的身上用劲,嫂在下面不停地扭动,似乎很难受的哼唧。米一下子想起了小娃们说的“黑老汉”。顿时,米的怒火直冲脑门,恨不能一拳打死这个把嫂欺负得吱哇乱叫的人。米想冲进去,又一想,自己哪是“黑老汉”的对手,米想去前院告诉父亲,可父亲是个病人,说了也是白搭,米思量再三,今晚一定要抓住“黑老汉”给嫂子出气报仇!
米轻手轻脚离开窗户,又轻手轻脚开了院门,一溜烟地跑到村头大伯家,紧张如实地给大伯述说了全部经过。完了,求大伯快去救嫂。
大伯不慌不忙地抽完一袋旱烟,把烟袋锅在鞋底上一磕,说:“你在我家呆着,不要到处乱跑!”
不一会儿,人声、脚步声、狗叫声乱成一片。再过了一会儿嘈杂声越来越大。米不放心嫂,没有听大伯的话,就出去看。
好家伙,全村的人都集中到了打麦场上。灯笼火把,通明如昼。米从人缝中挤了进去。看见嫂和那个叫“黑老汉”的小伙都被反绑着胳膊。只听“哧啦”一声,“黑老汉”的衫子被撕了个精光,一鞭子下去,杀猪样嚎叫。大伯满脸义愤,说话的声音又大又粗:“家族不幸,出了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,丢祖宗脸面。给我往死里打!”
立时,鞭子、棍子雨点儿一样落在“黑老汉”和嫂的身上。人们打“黑老汉”的脊背上、脸上、胳膊上到处都是血印儿,最后,拉着一条腿,跪着爬着出了村。
嫂挨打时,一直蜷缩着,将头低的很下,几乎挨着地皮,筛糠似的抖做一团,那副好看的身段完全平展着,任凭鞭起鞭落,说来也怪,嫂的花衫子让鞭梢撕裂了好几道口子,露出了无数道血痕,可嫂硬是一声没吭。
米一看这场面,先是吓傻了,继而发疯般叫声“嫂”,直扑了过去,抢鞭子、夺棍子,拼命地用身体护着嫂。可他微弱的举动,被愤怒的人群淹没了。米急了,扑过去给嫂解绳子。
“不准解!”大伯满脸怒容。
米“哇”地放声大哭,一边哭,还是不停手地解。
大伯又是一声喝:“来人,把这个不要脸的贱货关进粮库!”
立时,上来四五个精壮小伙,七手八脚地架着米嫂就走,米哭着,跟着。
嫂在粮库锁了三天,米在外边守候了三天。三天里头,米天天给嫂偷着送吃的,送喝的。每次送饭,嫂总要问父亲,米告诉嫂,大伯家的三女儿这两天在照料。嫂听后,长舒了一口气,没有说话,表情木呆地望了望窗外。
米心里又难过又纳闷,问嫂:“他们为啥绑你?”
嫂说:“不为啥。”
“那……”米还想问。
嫂说:“你还小。”
三天过去,嫂认了错,才被放回了家。
嫂回家后,像变了一个人,整日没了笑脸,沉默寡语不说,村前村后,出出进进总低着头。更令米不解的是,嫂被划成了“坏分子”隔三岔五地被叫去批斗、游村、站台子。
后来,米知道“黑老汉”是县剧团的。演《梁秋燕》时,嫂唱秋燕,“黑老汉”演春生,俩人那时就十分要好,后来“黑老汉”再没来过。再后来,听人说他辞了工作,竟然不知去向。
这事被米的父亲知道了,一巴掌差点把米打个半死,从那天起,父亲不准米去嫂的房里睡觉。
时光冉冉,一晃十年。
随着年龄的增长,米渐渐懂得了男女之间的事情。见了嫂,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愧疚。心里头常想:当初如果自己不去向大伯告发“黑老汉”,嫂完全有可能和“黑老汉”结婚成家,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,更不会至今蒙受羞辱!每当米看到嫂背地里抹眼泪时,对嫂的负罪感就越来越重。只要和嫂单独在一起说话,米总想给嫂作一番解释,乞求嫂的原谅。可米毕竟长大了,在嫂面前越是想说,越是张不开口,总怕提起这事让嫂伤心。平日里,对嫂越发温顺,挑水、劈柴、种庄稼,只要是力气活儿全部包揽了,绝不让嫂多一份辛劳。
十万大军下广东时,米想去深圳闯天下。
米心中只有一个想法,一定要在深圳干成一番事业,挣了钱,把嫂也接去深圳,好吃好喝地侍候嫂一辈子。
决心一下,说走就走。
临走的前夜,米家人来客往,送走最后一位客人,米想去和嫂话别。走到后院,抬腕看表,已是深夜十二点了,只好折身作罢。
这夜,嫂房里的灯光,一直亮到天明。
第二天刚亮,村上好多人前来送行。米左顾右盼,就是不见嫂的身影。
米怀着深深的惆怅上了路。
走上十里坡。米在坡头的大柳树下看见了嫂。才知嫂早在这儿等了。米赶忙上前,叫了声“嫂”,嗓子眼直发哽。
嫂也红了眼圈,说:“家中人多,嫂不好见人家。”
嫂一说这话,米“扑嗵”一声就跪下了。说:“嫂,你别说了,都是兄弟不好!”
嫂慌里慌张地扶起米。他满以为嫂会说一大堆原谅的话,没想到嫂说:“真没出息!多少年陈旧事了,还往心里去,像你这心胸,难成大事!”说完,转过脸不再搭理米。
米像卸了千斤重担,说:“嫂别生气,我记住了!”
嫂这才转过脸。
米抬头仔细看了看嫂。十年风霜,嫂的容颜虽说没多大变化,额头已有了细细的皱纹。十年里头,自己和父亲饭没少吃一顿,衣没少穿一件。眼下自己说走就走,艰难全留给了嫂……
这会儿,米光想哭。
嫂看出了米的心思,劝道:“甭想那么多了。家中有我哩,你放心走。出门在外,管好自己,身体是本钱!”
嫂越说,米心里越难受,终于哭出了声。
嫂说:“都大小伙儿了,还哭鼻子。”说着,像小时给米擦鼻涕一样,掏出手绢儿替米拭去了泪。又从布兜里取出一双鞋垫儿,说:“没啥送你,这是昨晚绣的。”
米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,惊得目瞪口呆,没想到嫂的手这么灵巧。那副普通的鞋垫儿,嫂选用雪白的面料做底,配了五彩丝线,一个针脚一个花朵,中间端端正正地绣了两个字“平安”。
嫂说:“闯世事不容易,嫂只盼你平安回来!”
米仰起脸,再叫了声嫂,泪水上了眼眶。半天,忍住泪,说:“嫂,我一定混出个名堂,接你去深圳,住洋楼,坐小车,离开这个鬼地方!”
嫂很高兴,脸上像她结婚那天一样光辉灿烂,说:“好么,嫂盼着有这一天!”
这天,米和嫂分手时,几乎一步一回首。
那年,米十八岁。
米万万没有想到,这次和嫂分手竟成决别。
米走后半年,嫂听人说华山灵芝能治好父亲的病,就去北峰采药,不小心摔崖死了。
村里人举行了很隆重的葬礼。大伯亲手立了孝女碑。贾婆婆说:“米家媳妇是华岳三圣母的小女儿,在人间受够了难,回天庭了,要不,咋连个尸首都寻不见哩?”后来,简直越传越神。
说来也奇,就在嫂摔下崖的当天,米的父亲奇迹般地下了炕,一天天地慢慢好了。
“就这儿”,汉子指着脚下是黑越越的山洞说:“嫂就是从这儿掉下崖的。”
不知什么时候雨早停了,阳光从云缝透出光来,清风摇动,满山松枝,风声鹤唳,华岳显得峻峭而神秘。
“每年清明,我都要来这儿。”汉子说着,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冥币撒向山涧,西峰瞬间飘了朵五彩云霞。
汉子哭了。哭声吼天恸地,整个华山也仿佛随之呜咽。
此时此刻,西峰谷底陡升一道彩虹,直冲云霄。
1997年6月于西安秦王宫军营 (责任编辑:冰山) |